你認得“坬”字嗎?你知道赤牛坬在哪里嗎?它是陜西省最北部榆林市佳縣坑鎮(zhèn)的一個小村莊。
我虛歲九十,已至鮐背,才算真正來到了陜北榆林。然而榆林早就被我熱愛與熟悉,使我感動與牽心。陜北的古老的革命化了的信天游《橫山里下來些游擊隊》、“大生產(chǎn)”的剪紙、解放區(qū)的木刻與宣傳畫,這些都是舊中國我十幾歲時在北京大學與北大工學院看到的。那時地下黨領(lǐng)導下的進步學生團體主辦了孑民圖書館與六二圖書館,在那里的《木刻選》里,我看到令人淚下的《人民英雄劉志丹》,學會了陜北民歌改編的“正月里來是新年,陜北出了個劉志丹,劉志丹來是清官……”
榆林小曲《掛紅燈》《走西口》,是我愛聽愛唱的;農(nóng)民李有源把陜北民歌“騎白馬,挎洋槍,三哥哥吃了八路的糧,有心回家看姑娘,呼兒嗨喲,打日本咱顧不上”,改編成偉大的《東方紅》頌歌,響徹太空。還有跳秧歌的“索拉索拉多拉多,索多拉索米瑞米”。榆林的一切,要多人民就多人民,要多革命就多革命,要多純真就多純真,要多深情就多深情。
何況還有我1956年的巧遇。那年9月初,晚上在北京前門站登上火車,坐一夜硬席,早晨抵達太原,與綏德民歌合唱團的姑娘們同車廂。她們歌唱通宵,至今我耳邊常會響起那清澈憐愛的歌聲:“提起個家來家有名,家住在綏德三十里鋪蔥(村)”。同車廂的還有北方笛子名家馮子存,他吹奏的是不無陜北內(nèi)蒙古風味的《喜相逢》與《放風箏》。六七十年前,我已經(jīng)視榆林為熱土鄉(xiāng)里了。
其實,33年前我已到過神交已久的榆林,可惜只是途經(jīng)。那是上世紀1990年,我從內(nèi)蒙古東勝出來,途中上了神木二郎山,經(jīng)過榆林,繞道米脂綏德,到了佳縣白云山,造訪了白云觀。轉(zhuǎn)戰(zhàn)陜北期間,毛主席三次上過白云山上的白云觀。那次我從白云道觀回到內(nèi)蒙古,已經(jīng)是次日凌晨。
如今的榆林已是陜北重鎮(zhèn),市區(qū)高樓大廈,氣魄宏偉,馬路平直寬闊,市容清爽光亮,頗有現(xiàn)代都市氣象。而從榆林市區(qū)到佳縣,沿黃河修起了高速公路。這段蜿蜒險峻的路,不是修在黃河河岸上,不,那里大致沒有河岸,只有矗立的巖石峭壁,公路是從石山壁上,生生奪到手的。路的西側(cè)是直上直下、傲然挺立的山石,東面是時寬時窄、時深時淺的母親黃河。
博物館是榆林地區(qū)更是所轄佳縣的錦繡奇葩,花開處處。僅赤牛坬一個村,就有自建倉儲式民俗博物館十余種,有家居、谷糧、食品、灶具、勞動場景、傳統(tǒng)工具、瓶壺、壇罐、石刻、瓦器、放羊、役牛、服飾、鞋靴、生活器皿……168個展室,體量驚人,展陳親切,真實感人。
例如那“中國第一鞋館”,展現(xiàn)著民俗文化滄桑巨變與恒久真切的地域傳統(tǒng)。成千上萬雙穿用過、作廢了的破舊鞋子,如幾何圖形般擺成了一地一墻的花壇浮雕,令人想起窮困艱窘與親切質(zhì)樸的前小康往日,想起那么多陜北農(nóng)民走在山峁峁上,騰撲楞蹬,千辛萬苦,也讓你想到他們現(xiàn)在的腳板,穿的已是煥然一新的靴鞋了。人民的腳步勇敢向前,走出了歷史,走出了壯烈,走出了新生。
這些舊鞋子,原來是造紙廠從民間收購的原料,后來,紙廠停業(yè),還鄉(xiāng)報民的老縣委書記出主意,將破爛鞋子清洗得干干凈凈,建館時把它們精心陳設(shè)安排,充分地藝術(shù)化偉壯化了,于是就有了這一個撫今思昔、感慨萬端、面對歷史、展望前程的鞋子展室,使千百雙勞動人民穿廢了的鞋子的陳列,具有了一種幽默、一種莊嚴、一種感動,一種成功后對往日的回想與溫習。生產(chǎn)生活的實用性更迭來去,正在成為陳跡的一切手段與用品,仍然喚起著往日榮光、質(zhì)樸、艱難的回憶,激起對今天對新時代的成就的豪情自信,成為源遠流長的文化記憶與文化資源。生活、發(fā)展、獲得、更替,種種變化,樣樣更新,你面對的是生活,是山河,是翻天覆地的歷史,是換了人間的故鄉(xiāng)家園。
酒瓶子陳列室也令人驚喜。小小的西北山村,同樣再現(xiàn)了李白的“人生得意須盡歡,莫使金樽空對月”的豪放。抬頭一看,連屋頂上的吊燈,也是由一只只閃閃發(fā)光、靈怪滑稽的酒瓶子組成。酒瓶在歌唱、在說話、在飛舞、在挑逗耍戲,在顯擺曾經(jīng)具有的威力,酒瓶子激活了山坬坬。
赤牛坬活力無邊??粗@些博物館里的農(nóng)家什物,于是,從煙火生計、家國天下、艱苦奮斗,到革命情懷、改天換地……你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。
坬讀“洼”,意為山坡(坬也讀“掛”),必須坦白,此前我不認得這個字。旅行與識字結(jié)合,增長了知識,擴大了心胸,深化了鄉(xiāng)土愛戀。赤牛坬二百多戶、一千多人,它獲得的美譽有:“美麗鄉(xiāng)村示范村”“宜居村”“鄉(xiāng)村旅游模范村”,還有“休閑”“旅游”“治理”“文明”“艱苦奮斗”“黃土文化”等面面俱到的示范村落、宣教中心,頭銜滿滿。
村里還有獨樹一幟、并非專業(yè)卻是最成功最美好的演出。在主山坡下邊,以退休了的石磨石碾為座位,我們觀看了名為“高高山上一頭?!钡纳顒趧訍矍槿嬲宫F(xiàn)。高高低低、遠遠近近、男男女女、老老少少,演員全是本村農(nóng)民,一個羅鍋的沒有,一個歪歪扭扭的病夫病姑沒有,全部是健康精干的米脂婆姨綏德漢。男生系著羊肚子毛巾,女生戴著藍花花頭巾,跳著唱著登上山坡大舞臺。他們扛著鋤頭鐵鎬,牽著老牛小驢,推碾轉(zhuǎn)磨、開荒種田,表演著婚喪嫁娶,唱著秧歌情歌、新詞舊詞,革命調(diào)、調(diào)情調(diào),酸曲蝕骨、雄風震天,勞動號子排山倒海。
昨天就在眼前,昨天一去不復返,昨天奮斗迎來今天。眼前是高音喇叭、保真背景音樂,春節(jié)序曲、秧歌起舞,其樂何如!演出是公司化的,每一場演出后,每位農(nóng)民兄弟姐妹演員的銀行卡里就會多出人民幣25元。全村多半人亦工亦農(nóng)、亦文物亦藝術(shù)、亦服務亦演員,當然也不會誤了莊稼大棗。天天上千旅游嘉賓,改革開放帶來的文化旅游市場生龍活虎,人財兩旺。
生活就是文化,村莊就是景點,山坡就是舞臺,人民就是主角,一舉一動都是紀念,一聲一息都是鄉(xiāng)土中國。我堅信,這種全民全景、多維多面的文化生活,這種人多勢眾、熱火朝天,自信自創(chuàng)、自闖自立,源自毛澤東那一代革命家?guī)淼漠敿易鲋鳌⑷嗣穹淼募t紅火火的精神,還有當?shù)馗锩邉⒅镜?、習仲勛等播下的人民革命的火種??粗犞?#xff0c;你不禁要說:陜北不朽,黃河不朽,黃土高原不朽,人民傳統(tǒng)不朽,老革命根據(jù)地不朽!
疫情造成了多次推遲,首屆中國非物質(zhì)文化遺產(chǎn)保護年會終于在2023年2月17日在榆林召開。這是一個絕佳的選擇。在佳縣,人們在赤牛坬、在綏德、在榆林老城,感到了革命的氣勢和底色,看到了發(fā)展了提升了的山溝文化生活。開了眼,舒了心,提了氣,加了溫!(作者:王蒙,系作家、中央文史館館員)